●卷六
○历代诗体
△分韵
梁武帝宴华光殿联句,曹景宗后至,诗韵已尽,沈约与以所余“竞、病”二字,景宗操笔而成曰:“去时儿女悲,归来笳鼓竞。为问道旁人,何如霍去病。”初读此,了不解“韵尽”为何等格法?偶阅《陈后主集》,见其序《宣猷堂宴集五言》曰:“披钩赋咏,逐韵多少,次第而用。座有江总、陆瑜、孔范等三人。”后主诏得迮格,曰“易、夕、掷、斥、折、唶”字。其诗用韵与所得韵次前后正同,曾不搀乱一字。乃知其说是先诗韵为钩,坐客探钩,各据所得,循序赋之。正后世次韵格也。(《稗史》。仪按:钩探得韵,乃以钩钓取诸韵,一句一探也,东坡诗:“或为扫愁帚,或为钓诗钩。”当是用此典。曾读义山“分钩射覆”句注分钩弋事,今知其误。)
△和韵
前人作诗,未始和韵。白唐元白为二浙观察,往来置邮筒倡和,始依韵而多至千言,少或百数十言。其自耀曰:“曹公谓刘玄德曰:‘天下英雄,唯使君与操耳!’予于微之亦云。”(《珊瑚纲诗话》)
△次韵
前后不可移易,又曰步韵。
△依韵
同在一韵,而所押之字互异,亦曰和韵。
△同韵
用彼原韵,可不必次。(《黄文诗话》○见《寄园诗原》。)
△韵牒
段成式卢陵官下截取斑竹,以递送联句,谓之“句枝”,或“角恶韵”,或“煎茶”。皆谓之集联。若志于不朽则大苦。客拣稳韵不可得辙已,谓之“苦联”,句句共押平声,好韵不僻者,书于竹筒,谓之“韵牒”。(《含烟阁诗话》)
△杂体
诗至晚近,愈出愈奇。虽失风雅之旨,顾偶一为之,亦殊新颖可喜。而言诗者于此尤不可不知也。
△双声叠韵诗
温飞卿《题贺知章故居》叠韵绝句曰:“废砌翳薜荔,枯湖芜菰浦。老媪宝藁草,愚儒输逋租。”又《雨中与李先生期垂钓相失》绝句云:“隔石觅屐迹,西溪迷鸡啼。小鸟扰晓沼,犁泥齐低畦。”(《诗原》)
△五平五仄诗
信阳何大复(景明)诗曰:“秋原何萧萧,耳目去杂茸。拈花犹穿塘,苦匏尚抱陇。寒风吹空林,落日照古冢。徘徊观陈踪,露下发忽竦。”(《柳青新集》天随子《夏日诗》,四十字皆平。梅圣俞“酌酒与妇饮”通篇皆仄。)
△进退格
杨万里寄姜尧章诗用“东”“冬”二韵,相间互押,自题曰“进退格”。
平仄双韵诗
唐章碣、郑谷多有此体,章碣《赠婺源苏员外诗》:“帝念琼枝欲并芳,星分婺女寄仙郎。鸾从阙下虽辞侣,雁到江都却续行。烟月一时搜古句,(叶)山川两地植甘棠。即看龙虎西归去,(叶)便佐羲轩话万方。”
△辘鲈韵
辘鲈韵有单韵双韵,单号鲈,单出单入,两句一换韵。双驴者,双出双入,四句一换韵。又有促句用韵,其法或六句或九句,不拘平仄,每三句换一韵,(《蔡氏杂抄》)
△柏梁换句
柏梁句句用韵换韵,最难谐。其法于转调处,平仄不可双杀,宜叠一句。盖柏梁句法本多,单行叠一句,正柏梁定格,亦曰平头换韵。
△叠字诗
叠字词颇有,叠字诗不多见者。昔人诗曰:“渺渺茫茫浪拨天,霏霏拂拂雨和烟。苍苍翠翠山遮树,白白红红花满川。整整齐齐沙上雁,来来往往渡头船。行行坐坐看无尽,世世生生作话传。”“天连泅水水连天,烟锁孤村村锁烟。树绕藤萝萝绕树,川通巫峡峡通川。酒迷醉客客迷酒,船送行人人送船。此会应难难会此,传今话占古今传。”亦甚有味。(《尧山堂外纪》)
△叠字句
《稗史》曰:“诗有一句叠三字者,如吴融秋树诗:‘一声南雁已先红,槭槭萋萋叶叶同。’是也。有一句连三字者,如刘驾云:‘树树树梢啼莺晓,夜夜夜深板子规。,是也。有两句连三字者,如白乐天‘新诗三十轴,轴轴金玉声’是也。有双联叠字者,如《古诗》‘青青河畔草’是也。有七联叠宇者,如昌黎《南山诗》‘延延离又属’七联皆用叠字是也。然宋人《咏西溪》云‘湾湾湾处复湾湾’,更叠更切,愈出愈奇矣。”(《万青阁偶谈》)
△叠意诗
舒状元《春游》用重叠意作诗曰:“春风春日竞春华,春水春山春景佳。新柳恋莺莺恋柳,好花迷蝶蝶迷花。寻芳予入游芳伴,买酒人投卖酒家。去是路兮归是路,马头相对日头斜。”(《客中闲集》)
△春日诗
龙泉和《春日诗》:“新莺始新归,新蝶复新飞。新花满新树,新日丽新晖。”“新光新气早,新望新盈抱。新水新绿浮,新禽新听好。”“新景自新远,新叶复新扳。新枝新可结,新愁诳解颜。”“新诗独氤氲,新知不可闻。新扇如新月,新盖学新云。新落连珠泪,新点石榴裙。”(同上。以上四则,《诗原》所刊。)
△柳枝竹枝橘枝词
《杨柳枝》词,即古折杨柳枝义也,本歌亡隋之曲。后白居易年既老迈,有爱姬小蛮善舞,方丰艳,乃作《杨柳枝》以托意。《竹枝词》出巴渝,刘禹锡以俚歌鄙陋,乃别作词九章。柳枝托意古,专咏柳。而《竹枝》则泛咏风土。后有作《橘枝词》者,与《竹枝》同也。
△禽言
金兵南下,宋室播迁,金沙潘武目击中原之茶毒,而作《四禽言》以寓慨焉。今录其一,曰:“泥滑滑,泥滑滑,脱了绣鞋脱罗袜。前营上马忙起行,后队搭驼疾催发。行来数里日已低,北望燕京在天末。朝来传令更可怪,落后行迟都砍杀。”其他三首曰“交交桑扈”,曰“不如归去”,曰“鹑鸪鸪”。皆鸟音也,以声冠首句而演其义。本源于六朝杂曲,迨后诸作各以方言传闻而异。冠首禽言虽无定,而通篇发挥终不出此。且语浅意深,较《竹枝》尤觉有味。
△二言至十七言诗
《吴越春秋》古孝子《弹歌》:“断竹,续竹。飞土,逐肉。”二言之始也。《述异记》吴夫差时,童谣:“梧宫秋,吴王愁,”三言也。《诗原》引《升庵外集》诗:“振振鹭,鹭于飞。歌咽咽,醉言归”三言之始也。乐府《满歌行》尾一解“命如盘石儿大,居世竟能几时”,六言也。《文选》引董仲舒《琴歌》亦六言。谓六言始于谷永者误。(唐人六言七言声调,与五言律不异。)六朝沈君攸有《桂楫泛中河》诗,初唐蔡孚有《灯球篇》,是七言排律之始。李长吉“酒不到刘伶坟上土”,八言之始也。杜诗“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”,九言也。李白:“黄帝铸鼎于荆山链丹砂,丹砂成,骑龙飞上太清家”,十言也。东坡诗“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”,十一言也。然皆不成篇章。至元人《咏梅花》则纯为九言矣。诗云:“昨夜东风吹折中林梢,渡口小艇滚入沙滩坳。野树古梅独卧寒屋角,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。半枯半活几个撅蓓藿,欲开未开数枝含香苞。纵使画工奇妙也缩手,我爱清香故把新诗嘲。”赵桓夫:《诗原》曰:“作九言诗,贵在浑成。亦备一体。”近人又有作十六、十七字诗者,三句五言而以一字两字着句末,尤须劲健。
△五七言
侯夫人《看梅诗》:“砌雪无销日,卷帘时自颦。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”(北齐卢士琛妻崔氏有才学,以桃花和雪与儿碛面,曰“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、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。”语见《桩楼记》,则十言也。)
△三五七言
自三言起,终以七言。隋郑世翼有此诗:“秋风清,秋月明。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”又半五六言,如晋傅玄《鸿雁生塞北》之篇是也。(《柳青新集》。又宋何承天作《鼓吹》十五曲,其中如《有所思》、《战城南》等篇,皆三三七句、《巫山高》则三四九为句。以上皆沿汉《鼓吹》加减虚字,故字数句法不同,后人词曲悉本乎此。)
△律诗仄调
仄调律诗与平调律诗同,对偶、平仄,出入丝毫不爽。
△五句格
上三句叶韵,第四句不协。以第五句叶之。五七言皆有此格。老杜诗:“曲江萧条秋气高,芰荷枯拆随风涛。游子空嗟垂二毛,白日素沙亦相荡,(不叶)哀鸿独寸求其曹。”是也。此格古汉魏乐府已有之矣。
△六句格
五言以李益诗:“汉家今上郡,秦塞古长城。有日云长惨,无风沙自惊。当今圣天子,不战四夷平。”声调与八句者无异。七言亦有之。此格六朝已然,不自唐始也。
宋鲍照《数名诗》:“一身仕关西,家族满山东。二年从车驾,斋祭甘泉宫。”云云。词多不录。(盖以数字着句首也。)
△郡县诗
以郡县名入诗,当字同意异。或贯项,或嵌字,其体不一。又有集道里名者亦同。如齐王融诗:“追芳承荔浦,揖道泛虚邱。升裾临广牧,从圣尽平洲。”是也。又有人名、鸟名、兽名、歌曲名、龟兆名、卦名、宫殿名、屋名、车名、船名、药名、花名、树木名、草名入诗者。皆文人游戏之作,格与此同,于诗无补,今不备载。
又《琅琊漫抄·成化丙午嘉兴巫者召仙降笔十二辰古诗》云:“劝君莫读《相鼠》诗,劝君莫歌《饭牛》辞,骑虎之势不能下,狡兔三窟将焉之。神龙未遇困戍水,虺蛇鳅鳝争雄雌。千金骏马买死骨,神羊触邪安所施。沐猴亦作供奉官,斗鸡亦是五百儿。吠尧桀犬下陛走,牧猪奴献令人嗤。”较古人所作殊觉巧胜。
△建除体
“建除体”嵌字格也。以建字着第一句首字,而以除字着第三句首字。宋鲍照《建除诗》“建旗出敦煌,西讨属国羌。除去徒与骑,战车罗万箱”云云。大都类此,词长今不录。
△六甲诗
“六甲诗”体与“建除诗”同,以甲乙著句首。陈沈炯有此体:“甲拆开众果,万物具敷荣。乙飞上危幕,雀乳出空城”云云。词长不备录。又有以匏、土、革、木八音及十二属为诗者,格皆同。
△四色诗
以色着每句首字,亦有作嵌字格者。齐王融《四色诗》“赤如城霞起,青如松雾澈。黑如幽都云,白如瑶池雪”是也。
△四气诗
宋王微《四气诗》:“蘅若首春华,梧楸当夏翳。鸣笙起秋风,置酒飞冬雪。”
△岑嘉州体
诗有三句者,自岑参始。盖“柏梁”之别调也。其转折处最易着迹。事须要三句一解,多一句不可,少一句亦不可。尤须每转愈深,非熟于“柏梁”者不易为也。
△歇后体
唐郑綮善为诗,多侮剧刺时,故落格调,时号“郑綮歇后体”。《初去庐江与郡人别》云:“唯有两行公廨泪,一时洒向渡头风。”滑稽皆此类也。但其诗只《老僧卢州郡斋寄席中三兰》三首,亦无此格。想当乱世,散佚者多,今不可考矣。唐封抱任栎杨尉,有客过之,既短,又患眼及鼻塞。封以千字文句嘲之曰:“面作天地玄,鼻有雁门紫。既无左达陈,何劳妄谈彼。”时亦谓“歇后体”。
△辘轳体
辘轳以八首成体。如第一首起句何句,即以其句着第二首第二句中,推而至于第八首第八句为止。以其如辘轳,得以上下。故曰“辘轳体”。
△连珠体
以花月二字逐句成咏,而辞意相连,谓之“连珠体”。唐六如《花月吟》曰:“有花无月恨茫茫,有月无花恨转长。花美如人临月镜,月明如水照花香。扶筇月下寻花步,携酒花前带月尝。如此好花如此月,莫将花月作寻常。”(《伯虎集》)
△玉台体
《玉台集》皆汉魏六朝女子之诗。陈徐陵为之序,其诗亦不皆纤艳者也。
△宫体
亦号“徐庾体”。徐陵、庾信在东宫为抄撰学士,文并绮艳。世号为“徐庾体”。
梁简文作诗多绮靡,时号“宫体”。
△香奁体
唐韩偓有《香奁集》,诗皆脂粉语也。
△西昆体
李商隐、段成式、温庭筠诗多浓艳。宋杨亿、刘筠效之,号曰“西昆三十六体”。(《小学绀珠》谓李、温、段皆行十六,故名。)
诗之体不一。以时而论,则汉之建安,魏之董初、正始,晋之太康,宋之元嘉,齐之永明,南北朝,初唐,盛唐,大历,元和,晚唐,元佑,江西宗派。又有因名以为体者,大都以气格而论,与声调无关也,
△孤鸾入群句
古人用韵,有可通者,如东、冬,江、阳是也。唐人排律。“东”微通“冬”,至于律不相通也。但第一韵尚有通者,如起首第一韵落“东”韵,以后四韵俱落“冬”是也。宋人诗多作此格,后人因之谓为“孤鸾入群格”。如第一韵不落韵,尾韵亦可。
△四字句
律诗自沈宋而分,至王、杨、卢、骆而著,虽承袭齐梁之后,而气魄过之。故句法声调犹仍其故,如杨炯“甯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”,以偶句结。犹齐梁也。而上句一、亦齐梁之遗也。律诗平者不可令单,可单者独此耳,即今所谓“四子句”也。
△应字
首题立二字,颌题分应之。如老杜:“吹笛秋山风月明,谁家巧作断肠声。风飘律吕相和切,月傍关山几处明。”是也,此格甚新。(《蔡氏杂抄》)
△假对
诗有假对,如“子云清自守,今日起为官”,以“云”对“日”也。又“根非生下(作夏)土,叶不堕秋风”。(以“下”借作“夏”封秋也,同上。)
首联对,颔联不对,曰“偷春格”。颔联不对,却以二句事,而意与首二句相贯,至颈联不对,谓之“蜂腰体”。(言若已断而复续也,诗益嘉言)
△隔句对
唐杨炯诗:“昔时南浦别,鹤怨宝琴弦。今日东方至,鸾销珠镜前。”以第三句对第一句,以第四句对第二句,即俗所谓“扇对”也。
△彻首尾不对
李白宿《巫山》下诗:“昨夜巫山下,援声梦里长。桃花飞绿水,三月下瞿塘。雨色风吹去,南行拂楚王。高邱怀宋玉,访古一沾裳。”则通篇不对者也。
△就句对
杜少陵诗:“小院回廊春寂寂,浴凫飞鹭晚幽幽。”盖以“小院”对“回廊”,“浴凫”对“飞鹭”,就本句自为对也。
诗有赋、(情景宛然曰“赋”)兴、(见景生情曰“兴”)比、(拈物喻怀曰“比”)曲、(委曲尽情曰“曲”)吟、(悲如虫蜚曰“吟”)行、(体如行书曰“行”)引,(载详始末曰“引”。)又有以篇、以唱、以弄、以叹、以怨、以哀、以别、以更、以愁、以思、以乐名者,皆歌行也。其声调同之。
●卷七
○诗味
(明乎声调,不辩神味,木偶衣冠也,不可以为能诗。存其神味,而不究其声调,优孟衣冠也,亦不可以为能诗,故声调铿锵,神味渊然者,上也;有神味而无声调,中也;有声调而乏神味,下也。声调呻味二者俱无,则难乎其为诗矣!作《诗味》。)
诗贵灵活,虽有新意,亦须烘染而出。率尔而言,必多呆板。宋人诗,大半如此,故风韵全失。如东坡诗:“欲将西湖比西子,淡浓抹总相宜。”意非不佳,然终不脱铁板铜琶唱“大江东去”口气耳。
读《剑南集》,常疑放翁为唐人。
王荆公:“青山扪虱坐”何其龌龊。“黄鸟挟书眠”更不可解。老杜诗:“杨花细逐桃花落,黄鸟时兼白鸟飞”是宋人不二法门。
太白曰:“七言不如五言。”又曰:“沈休文以声律相尚,当今复古,舍我其谁?”宜乎其诗都入古调矣!顾乃不然,其诗除作“骚体”外,古风不多见,虽非人间烟火味,犹染六朝金粉气。
“西昆”艳体只数温李处处含蓄,得风人“乐而不淫”之旨,回味盎然。若王次回《疑雨集》穷态极研,全露轻薄色相,便同嚼蜡。
链(或从火旁)诗尚新奇,须教脱口如生。诗贵平淡,更当锤链以出。惟李杜是真新奇,乐天是真平淡,若山谷、东坡则一失之涩,一失之粗,近于野孤惮矣。
王维诗如不经意,而语语如画。今人刻意为之,终不免有斧凿痕。
贾岛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。真能道出作者苦心,然却是晚唐语气,盛唐诸公,无此深刻。
盛唐诗拙而不拙,直而不直,粗而不粗,细而不细。初唐稳厚多拘泥,晚唐工巧多着迹,以语盛唐不可同日。
诗欲避熟就生,亦须避生就熟。立意宜生,处境宜熟;运典宜生,用语宜熟。老杜《花卿歌》“成都小将有花卿,学语小儿知姓名”,脱口而出,如不经意,初意为眼前语耳,继乃知其用《魏书》张辽事,用典至此,方臻神化。予咏早春诗有句云:“烧痕风养活,生意鸟含回。”下句用《述异记》不死草事,颇亦自喜。佳人无脂粉气,名士无寒酸气,名宦无纱帽气,大隐无山林气。故咏艳体语,当出花风雪月之外。
画家写生,往往意到笔不到,而风韵倍佳。诗亦有之。唐人诗: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不言好而好自见,此即是弦外音。
诗之佳者,含蓄不尽,一篇可作数篇读。唐人诗曰:“隔花闻一笑,落日不知回。”以一笑故至于落日不知,则其间所为当非一事,深之浅之读者自味之不尽,虽作百回读可也。妙在“落日”二字以形时之久,若换以他语,只可作一篇读,一回读耳。
佳句拾得,当留以待偶,不可硬砌成诗,致珠玉同于瓦砾。“诗牢”、“诗囊”自不可少。
随围专主性灵,不嫌刻划。《诗话》所收,如《别母诗》:“哭惟张口全无泪,话到关心只望书。”形容毕肖,但下句可用,上句迹近调侃,决不可用。夫以别母之顷,悲且不暇,不曲写其依恋之忱,而转出以戏谑之语,题旨已失,虽工何为。
龚定盒《赠投宋于庭》诗:“游山五岳东道主,拥书百城南面王。万人丛中一握手,使我衣袖三年香。”声调旨格居然太白。
昌黎不但文古,琴操尤古。细按之皆寻常语耳,而情真意挚,可感可泣。《履霜操》尤不可卒读,此之谓天籁。
用典当撷其精华而漓其糟粕,若生吞活剥,总是代人宣言。渔洋山人不免此病。
吾师扬竹移先生尝曰:“五言律诗闲字愈少愈佳。”此语是初学真谛。
律诗不但字面要对,即用意亦当有偶,一联之中务使以虚对实,以巧对拙。如“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”,上句“遥怜”实情也,下句“未解”忆说也。如“乱后谁归得”,拙也;“他乡胜故乡”,巧矣。
乐府主讽刺,不妨旁敲侧击。古诗主写意,切忌扭捏作态。
吴音呼葡萄、枇把,“葡”“枇”皆读入声,自昔已然,不自今始也。乐天诗曰:“酒余送盏推莲子,烛泪堆盘垒葡萄。”又“深山老去惜年华,况对东溪野枇把”。故知《三百篇》中,叶韵各殊者,殆亦方言然也。
“诗园有桃子曰”(句,)“何其心之忧矣”(句,)则文从词润,今“予曰”“何其”作句叶韵,直令人解说不得。
《击壤歌》本作五句滨,“帝力”为句,“于我何有哉”,则义洽而句劲。今人有作四句读者,“帝力于我何有哉”为一句,不知更成何文理。
拟古之作,不过采其题,袭其意,按古声调而为之辞,于字句长短皆可勿论。
诗家谓诗有谶兆,近似非吉则不祥,往往弃而不取。予谓,果有好句,足值一死,与其舍诗,毋甯舍命,而况乎未必。
作诗作文皆贵立意,风神要逸,品格要高。对仗虽工,要如行云流水。若王荆公字字刻划,不见其佳,独见其苦。
诗无论五七言,皆以绝句为最难讨好。四句二十八字中,起承转合,或顺或逆,必令言隽味长,韵和词足,而又须不露斧凿痕迹。
作诗不必拘守门户之见。舍短取长,择善而从,斯可矣。
《然灯记闻》述渔洋语曰:“律诗正要辨一三五,俗云‘一三五不论’,怪诞之极。决终身必无通理。”明明说出,而其法如何卒不可得。闻《师友诗传录》语尤模棱,于以知渔洋之狡。
《谈龙录》曰:“阮翁律调,盖有所受,而终身不言所自,其以授人又不肯尽也。有始从之学者,既得名,转以其说骄人,而不知己之有失调也。余既窃得之,阮翁曰:‘子毋妄语人’。予以为不知是者,固未为能诗,仅无失调而已,谓之能诗可乎?故辄以语人无隐然,罕见信者。”读此为之怃然。
能诗者,千头万绪,于一句一律之中即可说尽,固不烦读者之摸索也。假一句不能说尽,则衍为一联、一绝、一律或长篇,无不可也,又何事乎下注。使注多于诗,何如作一传、一序,又安用诗为!是但多读书,取古人中一事一物极相类者为喻,则事迹显明,数语便尽。老杜《和裴迪早梅诗》“还如何逊在扬州”,知何逊,即可知其事矣。
咏石但状其绉、瘦、透,咏鬼但言其奇、怪、丑,则不若读吴生之画也矣。老杜《秋兴》,句句非“秋兴”,而牢骚萧杀之秋情自见,故曰取神不在貌。
宋朱弁《曲洧旧闻》曰:“大匠不示人以璞,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。黄鲁直于相国寺得宋子京《唐史藁》一册,归而熟观之,自是文章日进。此无他,见其窜易句字,与初造意不同,而识其用意故也。”予谓读旧藁难得,但取古人诗句中字之佳者,则自构思一字,互相比拟,细细推敲之,则美恶自见矣。端居多暇,亦犹想误书一适也。
宋朱胜非《秀水闲居录》云:“薛许州能以诗道自任,还刘德仁诗卷曰:‘百首如一首,卷初如卷终。’讥其不能变态也。”夫诗人各有本性,或乐疏淡,或喜浑雄,不知何者为变态,岂必效拟诸作,始以为佳欤。
又曰:“‘中庭淡月照三更,白露洗空河漠明。莫遣西风吹叶落,只愁无处着秋声。’此陈与义诗也,置之唐音,不复可辨。”予意通首近似,可惜“莫遣”二字着迹,细读之,依旧宋人语耳。戏改曰:”中庭淡月照三更,白露洗空河汉明。自有西风吹叶落,不知何处着秋声。”
宋吴处厚《青箱杂记》:“晏元献尝览李庆孙《富贵曲》曰:‘轴装曲谱金书字,树记花名玉篆牌。’此乃乞儿相,未尝谙富贵者,故予每吟咏富贵,不言金玉锦绣,惟说其气象。如‘楼台侧畔杨花过,帘幕中间燕子飞’之类是也,间穷儿家有此景致也无?”仪谓此即化境,作诗大都宜如此也。
作诗当先相题定体,然后着笔,自无不宜。譬诸诗嫌刻划,亦有不嫌刻划者。如唐路德延之《咏孩儿》,玉溪之《咏骄儿》,宋张锡之《老儿诗》,愈刻划则愈佳。若亦以灵虚出之,谬误何啻千里。诗忌落实,然亦有不怕落实者。如元吴莱《三朝野史》云:“丙子春,淮西阃帅夏贵归附大元,宣授中书左丞,至元己卯薨。有赠以诗云:‘自古谁不死,惜公迟四年。闻公今日死,何如四年前。’此诗是也。又有吊其墓云:‘亨年八十五,何不七十九?鸣呼夏相公,万代名不朽。”后诗较前诗尤佳,以含蓄终胜落实也。
语意沉切莫甚乎《国风》,笔墨灵虚莫过于《九歌》。如“渺渺兮予怀”、“弱弱兮秋风”、“湘江之水清”等句,其妙不可思议。熟乎此,则古诗乐府何施不可,岂直唐律己哉。
《可谈》:“蔡确自左揆责知安州,作《陆十诗》。吴处厚据摭笺注,蔡坐此贬新州,其诗又云:‘睡起莞然成独笑,数声渔笛在沧浪。,吴处厚注曰:‘此时独笑何事?’”予按:此诗最为含蓄,而又最为愤慨,谴谪诗中如此者殊不多见。
《小窗自记杂著》云:“‘长安一片月,万户衣声’,二语足敌《秋声》一赋。”又曰:“浩然苦吟落眉,裴深思穿袖。词赋之工岂云偶得。宁取十年两句,敢云顷刻千言。”又曰:“传神贵清远,着意摹拟,反致失真。”语似矛盾,实则极耐寻味。盖谓深思十年,忽于一旦得之也。若果字字搜索,至于十年之久,必不免板滞堆砌之病,又安能佳。又曰:“兴酣落笔摇五岳,诗成啸傲临沧州。”“啸起白云飞七泽,歌吟秋水动三湘。”可称诗狂,亦是知言。
《戒庵漫笔》:“少游《月夜诗》末句云:‘归来枕簟清无梦,卧看明星到未央。,盖用《诗小雅》“夜未央”句。若言未央,而无夜字,则不可,此诗之病也。”用典使事,拘泥及此,作诗决无是处。非少游之病,戒庵自病耳。
孟柴作《本事诗》,程羽文因之作《诗本事》,有诗史、诗圣等称三十条。张山来又增五十条。以愚所知,尚有诗牢、诗图、诗带、诗式、诗囚、诗牌、诗锺、诗钩或更多,未可知也。
《梅简诗话》既略且陋,所载如“文章换桂一枝秀,清白传家两弟贫”非古非律,乃极不通者,非但不知诗,并不知调。
《葆花录》:“李频与方干为吟友,频有《题四皓诗》,自言奇绝,石:‘东西南北人,高迹此相亲。天下已归汉,山中犹避秦。龙楼曾作客,鹤氅不为臣。独有千年后,青松庙木春’。示干,干笑而言,善则善矣,然内有二字未稳,‘作’字太粗,难换,‘为’字甚不当,干闻‘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’,请改作‘称’字。频遂拜为一字师。”“为”易以“称”,于义既洽,于声亦当。盖一近自然,一则似硬砌耳。
炙毂子有《乐府古题解》一篇,虽备列多名,而解题或阙,不若郭氏《乐府》详也。
皮日休曰:“余尝慕宋之为相,疑具铁肠与石心,不解吐婉媚辞。及睹《梅花赋》清便富艳,得南朝徐庾体。”仪按:《三朝野史》载买秋壑寒食作纪曰:“寒食家家插柳枝,留春春亦不多时。人生有酒须当醉,青冢儿孙几个悲。”此诗亦非不旷达,又其《青词》云云,虽《出师表》,何以过之。而贤与不肖相去何远。世惟奸如曹桓辈自不惜作硬语,若余子碌碌,盖无不自道清也。古谓“情文相生,读其诗即知其人”,岂尽然哉。
《闲中今古录》曰:“元萨天锡尝有《送天渊入朝》:‘地湿厌闻天竺雨,月明来听景阳钟。’闻者无不脍炙,惟山东一老叟鄙之,公以素惬意,特步访问其故,叟曰:‘措辞固然,但“闻”字与“听”字一合耳。’公曰:‘当以何字易之,’曰:‘看’字。诘其来历,曰:唐人有‘林下老僧来看雨’。公俯首拜为一字师。凡作诗,切忌上下音义相犯,‘看’字甚新,不知唐人又何所本也。”
《琅琊漫抄》:“朱晦翁称陈子昂如自然之奇宝,但恨其不精于理,而自托于倦佛。然自《三百篇》一变而为《离骚》,《骚》有《远游》诸体,即多倦怪矣;再变而为汉赋,则入于诬妄;至于魏晋之四言、五言,则皆神仙惧乐之事矣;子昂效汉魏而作,又何怪其托仙佛也。”仪按:子昂乐府皆忧时有所讽而作,当时伪周淫凶,不敢明言取祸,故托于仙佛。陈太初《诗比兴笺》极详核有据,非徒托也。
《谈圃》:“梅圣俞寝食游观,未尝不吟讽,有句则书而内小算袋中,其作诗无古今,惟造平淡难’,即算袋中物也。予谓二语实得诗中三昧。”
诗之宜刻划者,前已及之矣。而咏怀写心,中亦有不厌刻划者,但必存其意,去其理,然后乃佳耳。杜诗曰:“剑外忽传收蓟北,初闻涕泪满衣裳。却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诗书喜欲狂。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李硕诗曰:“远客坐长夜,雨声孤寺秋。试量东海水,看取浅深愁。”一喜一愁,莫不刻划尽致。然皆有此意想,而无此事理。假令一入情理中,便索然无味矣。
《诗话》:“坡诗‘白衣送酒舞渊明’有疑字太过者,及观庾信《答王褒饷酒》云:‘未能舞毕卓,犹足舞王戎。’盖有本云。”仪谓:竹林七贤皆任诞,当时有鳌饮诸醉法,自足当一“舞”字。若为渊明写生,则失之远矣,字虽有本,句殊无谓。生平不喜读坡公律诗,正为此等处耳。
《余话学圃》引《蔷苏记》、《冲波传》采桑女为孔子穿九曲珠事,谓世无九曲珠以破其妄。仪按孔子与桑女问答词,全似近体绝句,是又妄之妄者也。后一则《东家杂记》、《杏坛图说》亦不可信。
近代笔记予最爱黄娴《余话》。据典该博,大足为学诗之助。中有诗话数则,评断尤为切要。
诗咏物最难工,须要略其貌,全其神,有题外旨、弦外音者乃佳。昔人谓东坡《咏梅诗》“竹外一枝斜更好”胜林逋“疏影”、“暗香”多多,即为此也。如《西清诗话》记晏元献《紫梅诗》“若更迟开三两月,北人应作杏花看”。王介甫《红梅诗》“北人初未识,浑作杏花看”。皆露刻划,风神全失。而王诗“初”字、“浑”字尤俗。
集句始自东坡《集兰亭诗叙》。黄山谷继之,曰“百家衣体”。
《玉涧杂书》:“唐以前初无和韵者,直自先后相继作耳。顷看《类文》,见梁武同王筠和太子《忏悔诗》云:仍取筠韵,盖同用‘改’字十韵也。诗人以来,始见有此体”。
作诗当着力于神情,若于字面除一二字外,决不可过于着力。宋人诗字字着力,句句着力,转觉握拳透爪,徒取人厌矣。《道山清话》:“王介甫改杜甫诗‘天阙象纬逼,’‘阙’字为‘阅’字,黄鲁直极言其是。”不知改“阙”为“阅”,更成何语?作诗无论近、古、律、绝。总要气调息均,不可有一毫苟简转接处,致牵动全局,新意为其减色。然只可用心,不可用力。用心近乎自然,用力则露斧凿痕迹,亦不为佳矣。
吴歌曰:“月儿湾湾照九洲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几家夫妇同罗帐,多少飘零在外头。”“南山头上鹑鸪啼,见说亲爷娶晚妻。爷娶晚妻爷心喜,前娘儿女好孤凄。”声调逼真乐府,虽为近代,实同古作,论其风味,当在齐梁间。后一首与退之《履霜操》用意相同。
《叩弦凭式录》:“学诗之法,孔王之道尽之矣。后之学诗者,不过曰取材汉魏,效法于唐而已。所谓性情者,未之讲也。予谓初学诗不可专主性情,致流为粗率。且近体与古各自有体。若专言性情,则近体可以不作,诗家以古为法,往往专主一家。学陶,学杜,究竟陶杜自陶杜,学者自学者,有几人神似?此盖人人自有真性情,不可移易明矣。诗佳,落笔自流露于不自觉者。参彼性情之说,毋乃蛇足。”
《石林诗话》极叹王介甫“含风鸭绿鳞鳞起,弄日鹅黄袅袅垂”二句之佳,谓初不觉排偶。予谓:上下联意义杂沓,虚实不分,殊未见其佳。且绿则绿耳,何必定是鸭绿?黄则黄耳,何必定是鹅黄,硬以毫不相关之字砌入其间,岂不可笑?
《石林诗话》:宋次道改张继‘暝色赴春愁’‘赴’字为‘起’,王荆公仍定为‘赴’。荆公大是。无论‘起’字人皆能到,即以意味言之,‘赴’字自百思不尽。
《冷斋夜话》:“唐僧多佳句,其琢句法,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,谓之‘象外句。’如无可上人诗曰‘听雨寒更尽,开门落叶深’以落叶比雨声也。‘微阳下乔木,远烧入秋山。’以微阳比远烧也。”按唐人诗大抵以虚对实,以无对有,最为传神,宋人诗知此者少,琢句有如刻鹄,故读之令人生厌。
《归田诗话》:“元遗山编《唐音鼓吹》专取七言律诗,世皆传颂,少日仿其制,取宋、金、元名人所作,得一千二百首,号《鼓吹续音》,世人但知宗唐,于宋则弃不取,众口一词,至有诗盛于唐,坏于宋之说。私独不为然云。”仪谓学诗者争上流,截流归源,则事半而功倍。夫古诗,《风》、《骚》之所出也,则古诗必拟乎《风》、《骚》。律诗,唐之所兴也,则舍唐又安归哉?但其间自汉魏至于六朝,各存本来面目,自然佳处,可以触处旁通。悟此知彼,不可不读。至于宋诗已成痼疾,读之不但无益,且将受累,瞿选散失,亦是佳事。
宋人用事,类多硬砌。如东坡“不用长愁挂月村”,用杜诗“月挂客愁村”句也。王荆公“柴门虽设要常关”,用陶“门虽设而常关”句也。一则何等自然。一则何等生硬。山谷尤甚,如此用典,终觉太苦。
《诚斋杂记》:“唐未有乔子旷者,能诗,喜用僻事,时人谓之‘孤穴诗人’。”予谓诗用僻事,如能达意,犹可也。若辞意俱晦,对之如猜哑谜,人未有不弃置之者。误人亦即自误,近有作诗者,用一僻典,乃注曰某诗某语,自炫广博,亦是一累。
《隐居诗话》:“诗者,述事以寄情。事贵详,情贵隐,及乎感会于心,则情见乎词。此所以入人深也。如将盛气直述,便无余味,则感人也浅。《诗》‘桑之落矣,其黄而陨’,‘瞻乌爰止,于谁于屋。其言止于乌与桑尔?及缘事以审情,则不知涕之何从也。”语极可味,作诗能参此,盖无有不佳者。但谓:“唐人多为乐府,若张、王、元、白,言尽意尽,更无余味。”此则不然。乐府本贵沉切,与古风有异。自《风》、《骚》以至于南北朝亦多直述其意,张、王、元、白岂无隐约之词,古人相题著词,自有分寸,魏氏之语,殊为偏执。
作诗,造意贵艰深,而出语务平淡。故唐人佳句,粗看每似常语,实则千锤百炼,后人欲易其一字不可得。魏氏《诗话》谓贾岛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二句有何难道,至于“三年始成”,而“一吟泪下”也。此正是人人意中所有,人人笔下所无。句法直逼盛唐,虽看似平淡,吾人却欲道不得。又曰:“杨衡‘一一鹤声飞上天’尤为可笑。”吾谓:七字妙在情景宛然,而又毫不费力。盖宋人作诗,其致力处本与唐人异。魏氏自作宋人语,与唐人何涉。又曰:“黄庭坚作诗得名,好用南朝人语,专求古人未使之事,又以三数奇字缀葺成句,自以为工,其实所见之僻也,故句虽新奇,而气乏浑厚。”此论至当不易。山谷诗,《麓堂诗话》既极言其非,《滹南诗话》尤所痛诋。
《春雨杂述》:“《诗三百篇》之作,当时闾巷小子能之。后世之作,虽白首钜儒莫臻其至。岂以古人千百于今世遽如是哉!必有说矣。”仪按:古人以耕以读,虽下至于佣保小贩,亦无不知书者。如子桑、却缺、弦高、甯叔即其证也。但各有专学,非造其极不得仕。故学有不足,则执一业以助其学。汉魏犹袭其余风,故闾巷小子皆能之。至于词古意深,殆亦当时好尚所趋,犹唐之于律然欤?
予谈诗每抑宋人,非谓宋诗无佳者,但恨佳处不多耳。至于古风,如坡公,又何可不读。
《竹坡诗话》:“林和靖《梅花》诗脍炙天下殆二百年。东坡晚年作《梅花诗》云:‘纷纷初疑月挂树,耿耿独与参黄昏’此语一出,和靖之气索然。张文潜曰:‘调鼎当年终有实,论花天下更无香。’虽未及东坡高妙,尤可使和靖作衙官。”吾谓后首虽刻划,犹尚自然。东坡诗竞奇遇甚,转致僻陋。二作皆不及林之清而有韵。独坡公“竹外一枝斜更好”一句,不言梅而舍梅无他属,韵清而古,毫不费力,实足与杜诗“幸不折来伤岁暮,若为看去乱乡愁”句匹敌,则较为胜矣。
有明上人者,作诗甚迟,求其捷法,东坡作两颂与之,一曰:“字字觅奇句,节节累枝叶。咬嚼三十年,转更无相涉。”一曰:“冲口出常言,法度法前轨,人言非妙处,妙处在于是。”乃知作诗到平淡,非力所能。予谓作诗不必构思,则浩然“须眉尽落”为太冤。王维“走入醋瓮”为太笨,但构思遇久,精神易昏,佳句亦不易搜得。勿必长思,要当时时留心可耳。若冲口出常言,又何言之易也。向疑东坡诗用事牵强,今其如此轻易,诗又安得不粗。又曰:“诗到平淡非人力所能。”语尤不经。多作,多读,不愁不快。但欲求工,更须下一番工夫。
《天爵堂余笔》:“《三百篇》,诗之祖也。《楚骚》、汉魏乐府、五言古诗,去古不远,六义未乖,所当诵法。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,然可兼为,不可专考者也。近日无人不诗,无诗不律,无律不七言,即五言绝句亦善作者少,而况古诗乎?”夫至无人不七言律,而谁谓诗不差乎!是言近体七言之易也。乃又曰:“七言律法度贵严,纪律贵整,音调贵响,不易染指。”似反以此为入门之路,宜其终身不窥此道藩篱。是又言七律难于古也,何自相矛盾乃尔。又言难则无所不难,以言易亦无所不易。唐诸大家无作不佳,一会百会,又何分乎彼此?但律诗声调究属近人口气,学者较易着力,固应从此入门,迨有所底,然后切古韵,审方言,着手古风,则自色香俱古,神与貌皆似矣。若率尔为之,其何能佳。
诗中用双叠字,易得懒句。如王维“漠漠水田飞白鹭,阴阴夏木啭黄鹧”,四字下得最为稳切;如杜少陵“风吹客衣杲杲日,树扰离愁冥冥花”、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,则又妙不可言矣。予按:维诗上句言所见,下句言所闻。杜诗“风吹”联上句言景,下句言情。“落木”联则上句言时,下句寄怀。王诗虽不似杜诗之有味,而上下闻见自别。若王介甫“含风鸭绿鳞鳞起,弄日鹅黄袅袅垂”,一样意思,便觉无味。
《竹坡诗话》:“乐府以张文昌为第一。”殊不可解。又谓:“柳子厚《别弟宗一诗》结句曰‘欲知此后相思梦,长在荆门郢树烟’,此诗可谓妙绝一世。但梦中安能见郢树烟?‘烟’字只当用‘边’。盖前有‘江边’句故耳。当改日‘欲知此后相思梦,望断荆门郢树烟’,如此却是稳当。”子谓:梦中心存目想,又何物不可见?柳诗用“烟”字写出梦中所见者,郢树含烟犹尚模糊,况兄弟哉!此正其化工也。若竹坡所云,则落言诠入理路,更有何味。
《滹南诗话》:“近岁诸公,以作诗自名者甚众。然往往持论太高。开口辄以《三百篇》、《十九首》为准,六朝而下,渐不满意,至宋人殆不齿矣。此固知本之说,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,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?就使后人所作可到《三百首》,亦不肯悉安于是矣。何者滑稽自喜,出奇巧以相夸人情,固有不能已焉者。宋人之诗,虽大体衰于前古,要亦有以自立,不必尽居其后也,遂鄙薄而不道,不已甚乎!”此说殊平允,但恐作者堕入其间,溺而不返耳。
六朝、唐歌,专重吴音,以吴音读之尤谐律可听。《云溪友议》:“云阳公主降都尉,刘氏内人以陆畅吴音,才思敏捷,为傧相互作酬和,六宫大喜。”此其证也。
作诗者于锺嵘《诗品》、司空图《诗品》、齐己《风骚旨格》、无可《诗式》诸书,以及各家诗话,均不可不读。虽语有是非,而其间之真意亦正可在是是非非中得之也。
古诗转韵,不限四声,乐府平仄间转,而上去亦可转入入声。